一条自西向东长约500米的小街,贯穿整个都市里的村庄。今年,这个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被高楼大厦包围的城中村终于要整体拆迁了。村民们自然是欢呼雀跃,他们早就期盼洗脚上楼,分上几套房子,立马身家上千万。对于北京的拆迁户来说,一夜暴富真的不是梦。
我居住的地方离小街不远,虽然只是一个外地人,但小街承载了我20多年的记忆。又一次漫步小街,我发现昔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小街突然就冷清下来了。很多店铺已经关门,仅存的商家也亮出了“清仓大甩卖”的牌子,街上行人稀少,但“早签字早选房,早拆迁早受益”的标语横幅格外醒目。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无数次步行或骑车经过小街,我熟悉这里的几乎每一家店铺,我甚至记得它们的变迁和不同时期的老板。小超市,小饭馆,修理铺,理发店,水站,裁缝铺,菜店,熟食店……除了这些接地气的服务,我还喜欢这里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喧闹的市声。
我知道,城市改造我无法阻挡,一夜暴富也与我无关,但我还是难以掩饰心中的落寞与伤感,因为许多熟悉的事物忽然就要从我眼前永远地消失了。按照区政府的城中村改造计划,明年包括小街在内的整个村子都将夷为平地,现在的那些商户需要搬往别处或回到他们的家乡。三年以后,这里将矗立起一座座高楼,高楼里的商品房据说一套就价值1000万。以后,如果我再来这里散步,将面对完全陌生的街景和完全不一样的行人。
留不住小街,我能留住的只有脑海中的小街记忆。1991年的某一天,在小街东头靠近铁道的老兵饭店,我和本单位的三位战友在这里接待外单位来访的几位老乡,大大方方地点了一桌菜,开了一箱啤酒,浓浓的乡情和友情在碰杯声中像鲜花绽放。可是到了买单的时候,囊中羞涩的我们四人都翻遍了口袋还是没有凑够饭钱,怎么办?尴尬之时,还是善解人意的客人帮忙解决了困难。当年的战友大多已经离开了部队,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偶尔相聚,说起那次请客的事,忍不住哈哈大笑,记忆在苦涩中带着甜蜜。
每次路过小街南侧的五金超市,我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眼。20年前,这个位置是一家国营菜店,店员中有一位漂亮的小姑娘。我有一位战友当时在炊事班当给养员,经常去菜店给食堂买菜,一来二去就和漂亮姑娘相爱了。约会是很神秘的事情,总不能在上班时间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于是,我这位战友就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翻墙赴约去了。然后呢?当然还有然后,战友在归来的时候被守候已久的部队领导逮个正着,然后他就被关进小黑屋(禁闭室)闭门思过去了。我去给战友送饭的时候,看到他真的是痛苦不堪,倒不是怕小黑屋,而是因为他失恋了,部队不允许战士和驻地女青年谈恋爱,这是纪律。多年以后,再次见到蹲过小黑屋的战友,他在南方某市做生意,已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事业发达,家庭美满。当着战友老婆孩子的面,我没敢抖露他翻墙约会的往事,但不知他是否会偶尔记起年轻的冲动与鲁莽。
2000年左右,小街北侧新开了一家理发店,名字叫做“百分百”。我固执地认为“百分百”这个词是不符合语法的生造词,没想到竟然被人拿来做店名了。出于几分好奇,我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百分百”。店里没有其他顾客,两位男女青年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看我头发长了,便以为我是来理发的,我也顺水推舟地坐在了理发椅上。聊天得知,两位是夫妻,来自山东,而老板娘当时已身怀六甲。看他们技术不错,价格也不贵,后来我就经常光顾这家理发店了。时光荏苒,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理发的价格从5元涨到了25元,老板的学徒换了一波又一波,他们的女儿也从腹中的胎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夫妻俩从青年走到了中年,这些年钱也没少挣,但如果在北京买房的话,估计还差点火候。他们也同样看到了我的变化,在他们的剪刀底下,我的一头黑发已被岁月染上微霜。我和店老板一家算不上朋友,但真的是很熟的熟人。最近和男主人聊天,他不无遗憾地说,房东已经签了拆迁合同,他们年底就要回山东老家了。刹那间,我心中对“百分百”美发店有了莫名的依恋和不舍,对“百分百”这个生造词也不再反感,而是多了一份亲切。
在这个大变迁的时代,一幢房子突然就消失了,甚至一条街都会突然消失,但不久在废墟上又会有新的房子长出来,新的大街生成。从熟悉到陌生,猝不及防。我是一个怀旧的人,面对小街的即将消失,我无能为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一篇小文来纪念我与小街曾经的过往。